老式挂钟的钟摆在昏暗中咔、咔、咔地响，像敲在人心上。1985年的夏夜，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，窗外的蝉鸣歇了，只剩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。我蜷在堂屋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里，老旧红灯牌收音机的旋钮被我拧开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，微弱的电流声咝咝啦啦，像某种隐秘的心跳。指针艰难地划过刻度，终于，一个温润又带着奇异磁性的男声，透过无数杂音，如月光般艰难地流淌出来： “……下面是听众点播时间。一位署名‘阿深’的朋友，为他的‘小月亮’点播这首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。他说，有些话，只能藏在旋律里。” 邓丽君缠绵悱恻的歌声随即响起，温柔得能滴出水来。我的指尖死死抠着藤椅粗糙的边沿，指甲缝里嵌进细小的藤屑。阿深……是他。只有他，会叫我小月亮。这声音，这旋律，是我前世在无数个冰冷孤寂的夜里，用回忆反复摩挲的暖，也是最终将我溺毙的寒潭。他又在对着这冰冷的机器，说着他永远不敢当面说出口的话了。前世，直到我闭眼，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无望的、属于我一个人的单相思。 歌声在静夜里盘旋，带着属于那个年代的、被压抑的浓烈情感。我闭上眼，仿佛又看到前世那个雨夜，他浑身湿透地冲进医院，怀里死死护着一袋快要化掉的奶油冰棍——那是病重的我，在昏迷中唯一念叨过想吃的东西。他那时看我的眼神，沉得要把人吸进去，可最终，也只是把冰棍轻轻放在我枕边，哑着嗓子说了一句：“小月亮，好起来。” 然后转身就走，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。那袋冰棍，最终在闷热的病房里，融成了一滩粘腻的、混着泪水的甜水。 “啪嗒”。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，像针一样刺破了歌声的屏障。我的心猛地一缩，迅速关掉收音机，屏住呼吸。声音是从隔壁杂物间传来的！那间堆满农具和旧物的屋子，紧挨着继父的书房。前世，我从不敢踏足那里。 鬼使神差地，我赤着脚，像只猫一样无声地溜下藤椅，踩过冰凉的水泥地。杂物间的门虚掩着，一线昏黄的灯光漏出来。我凑近门缝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。 昏黄的灯泡下，一个高大却微微佝偻的身影蹲在地上，背对着门。是陆沉舟，我的继兄。他面前放着一个豁了口的旧瓦盆，盆里跳跃着橘红色的火苗。他正一张一张，将手里厚厚一沓信纸投入火中。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页，边缘迅速卷曲、焦黑、化为灰烬。 借着跳跃的火光，我清晰地看到最上面那张信纸的一角，刚被投入火中。那上面，是他那手力透纸背、棱角分明的钢笔字，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句子： “……我多想光明正大地叫你一声小月亮，而不是隔着冰冷的收音机电波。可我是你哥，这层身份像一副锈死的镣铐……” 字迹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、消失。 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，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碴！前世那些模糊的、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，如同被这盆火猛然照亮——他深夜归来时身上沾染的、不属于他的淡淡雪花膏香气；他偶尔看向我时，那深潭般眼底翻涌又被他强行压下的暗流；还有他抽屉最深处，那个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、从不让人碰的旧铁盒……难道那里面装的不是农具图纸，而是……？！ 就在这时，一阵穿堂风吹过，卷起盆边一张尚未燃尽的信纸碎片。那片小小的、焦黑的纸片，打着旋儿，如同被诅咒的黑色蝴蝶，不偏不倚，轻轻落在了我的赤脚边。 陆沉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，投信的动作猛地僵住。他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可怕的预感，转过头来。 四目相对。 时间在那一瞬彻底凝固。昏黄的灯光下，他沾着一点黑灰的脸，褪尽了所有血色，惨白得骇人。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，此刻翻腾着惊涛骇浪——是秘密被猝然撕裂的惊惶，是深埋地底的感情被曝晒于烈阳下的无措，还有一种……近乎绝望的死寂。他死死盯着我脚边那片罪证般的纸灰，嘴唇翕动了一下，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，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了。 杂物间里只剩下火焰吞噬纸张发出的、细微而残酷的毕剥声。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后的焦糊味，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、混合着汗水与淡淡肥皂的气息，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，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。 他看到了。他看到了我脚边的纸片，看到了我眼中翻涌的惊愕与……了然。 前世那副沉重的、名为“兄妹”的镣铐，此刻清晰地套在了我们之间，发出冰冷刺耳的碰撞声。😨
